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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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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是日晚,日落後寒風吹得抽面刮骨,國丈府裏,劉庭湊全家老少二十幾口正圍桌而飯,心腹下人悄悄進來在劉畢沅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
上座裏,黑發長髯的劉庭湊隨意看兒子一眼,待飯後,劉畢沅自行隨父親進書房。

“適才來報,柴中綏喬裝打扮成男人樣去了兔兒巷聽戲,”劉畢沅把桌角燈燭挑更亮些,稟道:“似是去尋她的上禦衛都督,舒照舒愚隱。”

劉庭湊背著雙手在屋裏踱步,常對任何事保持懷疑:“若沒記錯,上禦衛都督使是於侯之子,聞說於侯家教嚴,她兒敢逛兔兒巷?再者,不是說李氏女臥病麽,柴中綏不好生在梁園待著,跑兔兒巷找人?”

真不怕李氏有個“三長兩短”?

劉畢沅兩手自然垂身側,恭敬立在桌邊:“上禦衛總都督使舒愚隱是於侯之子,亦是柴中綏總角之交,據梢子報,舒愚隱流連兔兒巷相公堂已有些時日,始於柴中綏回鸞前,怪便怪在他去兔兒巷只是聽戲,幾乎快聽遍兔兒巷,至於柴中綏今次突然尋之,此舉尚不知有何深意。”

“定國公府謝家那個嗣爵呢,他三人自幼關系篤實,她可也前往匯合?”國丈註重保養身體,飯後必定站站走走一盞茶至一柱香時間,以防止消化問題。

劉畢沅自然派人盯著所有他眼中的太上走狗:“然謝隨之今日只在定國公府與定國公夫人所營食鋪間往來,不曾外出,訪客也只有於侯府上的小女兒,也就是舒愚隱女弟。”

瞧著地毯上編織精美的花紋,劉庭湊緩慢邁著步,若有所思:“元年以來,梁園從未出現過似昨日至今晨般情況,接連請骨與傷寒兩科醫官匆匆進園,可見李氏女傷不輕,柴中綏此時去兔兒巷定有其他目的,你派可靠之人緊密盯著,有動靜飛速來報。”

他甚至懷疑傷的究竟是李氏女,還是其實傷了柴睢,李氏女只是幌子,若是傷的乃柴中綏,那麽柴中綏究竟是自然受傷,還是人為受傷?所有種種,都值得懷疑。

“父親放心,兒已妥善安排下去。”劉畢沅覺得父親在太上這裏過於謹慎了,“柴中綏雖天威不減,然如今只是空擔著許多名頭,手中並無真正權勢,咱們監視這幾年來亦不曾發現過她有任何異樣,倘她去那種地方我們也要小心,謹慎會否有些過?”

劉畢沅認為真正應該對付的是和光內閣,而不是像防賊般把重點放在提防柴睢身上,柴睢是只折翅大鵬、是條淺灘蟠螭,不逼得她走投無路,她絕不會狗急跳墻。

劉庭湊無聲笑,微佝肩頭好奇問:“你覺得世上可有誰是柴中綏軟肋?”

“這個……”這個問題有些難解其意,劉畢沅把太上身邊人認真過一遍,搖頭道:“林敦郡王薨,北山又強過梁園,謝家女和於家子頂天算梁園上等爪牙,如此看來世無人可配為柴中綏軟肋,父親何故有此問?”

劉庭湊笑著搖頭:“我貪生,你貪財,帝貪權,和光亦貪享,這無疑全是軟肋,可那柴中綏卻能做到對王權富貴半字不問,皇帝大位說禪就禪,光看這點,我們父子加公家,三人難敵之,則該如何提防之才不算過分?”

劉畢沅沈默下去。

壁立千仞,無欲則剛,柴中綏的確未有何把柄能拿,唯一可被用來與之抗衡的,是處理好鹹亨八年春那場意外,保鹹亨八年天災是既定事實,柴睢這輩子別想重新執政。

“今李氏女意外傷重,李舍之事你有何新打算?”劉庭湊轉著手中念珠問。

劉畢沅欠身:“李氏女必然知道更多關於李舍調查到的事,兒欲趁此機會讓李泓瑞把李氏女弄出梁園,從而拿到她所掌握的全部證據以毀屍滅跡,據李泓瑞所言,李氏女對他頗為信任,唯有李氏女走出柴中綏勢力保護,我們做事才會容易起來。”

當初一切盡皆處理幹凈,連條狗都沒放過,雖陰差陽錯叫慶城軍故副指揮使李舍查出點遺漏,然則只需解決掉李氏姑侄,讓李舍交給和光的東西變成死無對證的“偽造”,劉氏便能真正解決了後患。

劉庭湊所要惟結果,覺得兒子手段過於綿軟些,點了頭沈默片刻,心中對此另有計較,叮囑道:“都察院院都禦史意外身故之事落幕,內閣票擬紹叡任新院都禦史,直領六科給事,今冬漕運上你收斂些,紹叡不是個好糊弄的,大殿又在議行宮修建,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
紹叡為官的確不好說話,劉畢沅聞得此糟心言,難忍牢騷:“藺賓生平時身體挺好,偏偏這時候喝酒喝死,我們也跟著他倒黴,早知他會喝酒喝死自己,當初我就不下那般大功夫拉攏他,都察院在咱們手裏還沒捂熱乎呢。”

說罷,他又問:“內閣沒有其他候選人麽?為何選出紹叡來!兒與紹叡有私仇,他管都察院,定會趁機報覆我。”

劉庭湊有故意為難兒子以圖鍛煉之的心思,輕飄飄道:“候選人還有內閣劉文襄,他與紹叡,你選一個?”

聽見“劉文襄”三個字劉畢沅更加頭疼,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:“紹叡就紹叡罷,兒會吩咐下面謹慎些。”

“李氏的事是公家所交待下來,你既要辦,便要抓緊,”劉庭湊看著燭臺上靜靜燃燒的燭火,心中覺自己老驥伏櫪,壯志在懷:“天下還有許多許多事,正等著我們父子去做呢。”

劉·氏·父·子·飯後書房謀密議事,與此同時,太上梁王便衣簡服現身汴京兔兒巷。

說是兔兒巷,雅稱罷了,莫以為是條巷子,起初不過唱戲班子集中住所,後發展為集勾欄瓦舍於一體,之所以取名“兔兒巷”,是因其內女子換成男,頭些年忌憚朝廷政令只能暗中發展,近幾年恰逢男風盛行,清倌兒火爆起來,兔兒巷成為公開之秘。

兔兒巷當紅館子映紅館裏熱鬧非凡,柴睢進門即被館堂內混雜著煙味和人臭的熱浪撲個趔趄,以袖遮了口鼻。

堂倌見狀忙清路把人往樓梯方向請,成日成夜不得直起的腰桿子疼得他臉上笑容麻木,為碎銀幾兩偏得裝作熱情諂媚模樣:“一樓大堂多是些粗人在坐,嘈雜些,樓上雅間清凈,看戲更清楚,請貴人再稍挪幾步。”

二樓只招待真正的貴客,對於頭次進門之客,既衣著不俗且左右佩刀,總要被館子試探試探財力,兔兒巷,相公堂,纏魂洞,銷金窟,沒錢可別進來。

映紅館今晚演霸王別姬,臺上青衣正用溫柔婉轉的調子堅定唱著“自古常言不欺我,成敗興亡一剎喏”,二樓某獨間裏,一盤果脯出現在舒照面前。

看戲之人入戲深,卻不曾放下刻在骨子裏的警惕戒備,舒照不必回頭看,光從滿場嘈雜中辨腳步聲便知來者是誰。

他雙手捧借住果盤,視線短暫收回來:“你咋來這裏?”

臨欄的觀戲處布置著一張茶幾兩張椅,舒照坐了一張椅,柴睢斂袖坐另張空椅上,沖下面努嘴:“那就是他們映紅館的名角,照無眠?”

見阿睢並非來捉他回去,舒照點頭,吃著果脯把視線重新投回戲臺。

柴睢頭次來這般地方,聽說下面那位青衣是單獨掛牌的紅相公,很貴,覺著新鮮:“照無眠,名字挺好聽。”

“照無眠,不應有恨。【1】”舒照腳尖隨著樂器吹打輕點節拍,與樓下那些把“垂涎”二字刻臉上的恩客截然不同,仿佛他當真只是單純來聽戲。

聲落,又聽督總淡淡說了句:“名字取越好聽的大抵越是貧苦人家,富貴門庭取名字反而簡單,底下那些伶人,又有幾個不可憐。”

譬如大望名臣林敦郡王,乃因自幼膽小敏捷而被祖父賜諱“麂”,德高望重的閣老趙長源乃因其父祝盼家門和諧而名“睦”,“林麂”“趙睦”都是普通名字,並不驚艷,反而越是貧賤家庭,則越好給子女起美名寄托願望,此般種種,若是細說,盡皆諷刺。

柴睢不懂燕地傳來的燕戲,只知那《霸王別姬》屬燕戲名曲,微微斜靠在椅裏湊熱鬧:“倘買照無眠一宿,需幾錢?”

“……”此話從太上口中問出,使得舒照飛快轉頭看過來一眼:“你此時有空跑來這裏,是李娘子胳膊好些了?”

柴睢道:“方才我過來時,看見與你兩間之隔的雅間裏,一個小倌把腳趾頭塞進了恩客鼻子裏。”

舒照努力裝作若無其事,蹭蹭鼻子尷尬嘀咕:“你咋凈看見些烏七麻糟事。”

“其實我有一點琢磨不明白,”柴睢倒是坦然,看向斜對面某獨間觀臺上,那裏有個人正摟著小館在看戲,“小倌們越漂亮越受歡迎,越像女子越受歡迎,評價小倌美醜的標準基本按照評價姑娘的來,所以那些人倒底中意男人還是女人?”

為了培養紅相公,他們甚至把被熙寧朝起明令廢除的女子裹足都給偷偷拾起,簡直無可救藥。

舒照道:“門一開,夜進千金不在話下,有如此豐厚利益誘惑,律令不再是天規。”

這幾句話聊得有些異樣,舒照借此確定了阿睢現身此地的目的,問:“和光會因你來此地就主動來見?”

太上跑來兔兒巷這種尋歡作樂場,照和光耿介忠直的個性,不出意外該是要想辦法來勸諫舊主註意名聲的。

柴睢幾不可察嘆息,笑道:“要怪只怪日子難熬,無趣,煞是無趣。”

封東宮、問九鼎、別相父、禪大位、跌深淵,鬥心計,起起落落歷盡千帆,歸來一看才二十出頭,往後人生漫長,可不煞是難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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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半晌午,梁園外書房,一襲道袍鶴氅的中年男人面容儼肅給書桌後的年輕人行拜禮:“臣內閣和光,問殿下聖躬安?”

“安也,”柴睢擡手示意:“首輔請入座,請吃茶。”

外書房只用來招待外客,舊為天子行宮時此處是處理政務之所,布置比中庭書房更嚴謹,君臣落座後挨得不是很近。

和光道謝坐下,覆往前稍挪身,毫不委婉開口:“今晨臣剛到班房,便聞禦史言殿下昨夜去了勾欄地,同行還有您的上禦衛總都督使舒愚隱。”

柴睢對袖抄手稍斜身靠在椅裏,不緊不慢道:“不是同行,是各去各的,孤碰見了他,禦史諫孤何罪?”

“不敢。”和光頷首垂目避太上威儀,恭敬謹慎,罕見未似以前講課時般一板一眼教諭太上,而是道:“殿下歸來至今,臣未曾拜見,今恰托禦史之舉,來問殿下安。”

你我君臣,見面委實不易。

柴睢看著光束從窗戶投進來的各種形狀,面無表情道:“孤甫歸時曾去信首輔,詢問李氏姑侄相關,至今未得首輔公只言片語回覆,不慎李氏姑侄昨日於梁園雙雙受傷,孤恐無法給公交待,特意設法請公來見。”

不出所料是因李氏,和光雕刻般皺紋縱橫的臉看不出絲毫情緒,甚至靜如一尊眼底帶著悲憫的神像。

沈默片刻,兩鬢灰白的中年艱難道:“不回殿下書信,乃因一件昔年舊事。已有人為它承擔下代價,可落錘定音幾年後,它似又出現新情況,凡獄事莫重於大辟,大辟莫重於初情【2】,臣正在重新核查追定,若他日所得真實結果與初情相左,臣定會給那承擔代價之人一個交代。”

首輔常年面色儼肅,這幾句話說完,柴睢卻覺他臉上浮出了幾分沈重和哀傷,以及無法言喻的愧疚,深若溝壑的皺紋甚至無法掩藏之。

世人真奇怪,有人為一己得失顛倒黑白、謊話連篇甚至殺人奪命,也有人為一份公正堅持不懈深追細究,甚至不惜賭上自己生前身後名。

柴睢看著和光,眼底隱約水意閃爍,卻是低眉垂目間柔柔笑了下,道:“相父曾告訴孤,‘真相也好、公平也罷,遲來便是遲來’,故卿不用愧疚自責,亦不必怨懟憎恨。”

“還有,”在和光的沈默中,太上梁王補充道:“昨夜在內院抓了幾個潛進來的梢子細作,勞煩首輔帶回去還給皇帝,告訴他與他的謀臣不必再費心試探,否則,‘廢皇帝而再立’的傳聞,也不是不會變成真。”

昨日後半夜,有刺客潛入梁園欲害李清賞性命,本在中庭便該被捉下,太上刻意放了那人摸進井葵小院,因為刺客一旦進了梁園內院,便是永遠說不清楚他們想要加害的人究竟是李清賞還是太上皇王。

若是刺殺太上皇王,事情可就不得了了。

“殿下?!”和光駭得從椅裏騰然起身,感覺一陣頭暈,“廢皇帝而再立之威脅,殿下此言當真?”

柴睢沒說話,看著和光,還是用那無有表情的神色,冷漠而不容置疑。

“……臣遵旨。”對視須臾,和光感受到帝王威儀,只好擡手拾禮以應。

首輔心中再清楚不過,此話帶到之時,大內那位定又是一通打砸發脾氣,然後再急匆匆傳劉庭湊父子入內商議,不知何故,那位極怕梁園。

“至於李氏姑侄,”柴睢視線越過和光落向窗戶上起霧的玻璃,語慢聲低的沈穩使和光恍惚以為時光倒退回了幾年前殿下執政時,“看在首輔份上孤會護之周全,而孤所行之事,也望公莫再阻撓。”

和光兩手垂在身側,又是一陣沈默。

火龍炭爐皆燒得旺,窗上玻璃結厚厚冰霧,偌大個書房靜悄悄,靜得人心裏有些發涼。

片刻後,和光低聲道:“可是殿下,武相去之前,把您托付給了老臣幾人,臣等既諾,必不使殿下身陷險境……”

“和公,”柴睢輕輕打斷和光,嘴邊有笑意微微:“孤又豈能永遠躲在別人身後?”

和光下巴不受控制地抖動了幾下,有些不可置信,又有些隱晦的喜悅在其中,甚至欲言而不敢言,他目光灼灼看過來,時隔三載再見,殿下性格似乎變了許多,從以前的隨性散漫,外顯了幾分爭奪心。

但凡三年前和光從他家殿下身上看見絲毫爭奪心,他都能聯合內閣諸公,豁出性命去保他的小殿下繼續坐大殿!可殿下沒有。

想到這裏,和光不禁疑惑,是甚勾引起殿下的爭奪心?

殿下受林敦郡王教導,治國理政本事不輸柴周任何一位皇帝,可偏偏也修得副與世無爭的散漫心性。

鹹亨八年夏,天狗食日,暴民揭竿,半數朝臣順應民意無孔不入逼殿下退位以息人神之怒,內閣七大學士已與九邊諸軍準備好暴起以護主,他家殿下卻揮揮手,風輕雲淡說了句,“退便退罷。”

於是周史翻頁,江山易主。

直到去年和光才查出來殿下輕易答應退位的原因,是曾有剛進宮沒多久的小宮女在天狗食日後沒多久試圖刺殺皇帝,小宮女把家鄉遭災父母罹難全怪罪在天子頭上,是故不惜舍命也要刺殺君主。

殿下並未問罪那個小宮女,謝隨之和舒照暗中把此人押入內禦衛秘密審問,然尚未用刑逼問,小宮女自盡身死。

“行有不得,反求諸己”,無數百姓家破人亡時,他家殿下守了此六字,縱覽千古,絕無任何一位帝王能做到,此舉可謂前無古人亦將後無來者,因為善者難為帝。

善者難為帝。

“不必如此看著孤,”面對和光的若有所思,柴睢平靜道:“史典浩瀚,浮沈人心翻來覆去不過那樣,孤都清楚。”

和光心中又是一喜,十六載君臣情誼不算淺,他深知殿下受林趙二相輔佐本事必不會小,誠然,他好像頭次從殿下身上看見毫不遮掩的帝王心機。

若是如此,彼時禪位實在沒有白禪。

君臣二人又聊了許久,梁園掌事滌塵在門下稟報:“殿下,娘子燒退,清醒過來了。”

“知了,”柴睢應滌塵,轉而看和光,平靜臉上露出幾分歉意:“摔傷是意外,孤向首輔保證,以後不會再有。”

和光拱手欠身道:“殿下言重,意外之事不可預料,若殿下別無吩咐,臣告退?”

事就這麽點事,與和光見見面告訴他自己現在處境,再變相對柴篌放狠話警告其收斂,便足夠在朝堂上激起千層浪,柴睢親自送首輔。

天冷,日頭白慘慘掛在半空,她至二道門停步:“首輔慢走,恕孤不遠送。”

和光再次展袖拱手,揖禮深作:“萬望殿下善安聖躬,臣且告退。”

柴睢點頭,讓梁管家替她送和光出門,自己折身往回走,邊問身邊滌塵:“李清賞真退燒了?不是反覆的那種?”

滌塵:“這回真退了,醫官確定不會再反覆才敢讓給您稟報。”

主仆二人說著話漸行漸遠,和光在拐向東側門時,悄悄回頭看了柴睢背影一眼,在心裏又默默念一遍。

殿下啊,萬望您善安聖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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